崔玨聞言，嗤笑一聲：“你要她接你的位置，我想她還不至於如此輕易便被嚇到。”

我驚道：“接什麽？”

“嗯？”崔玨揚了揚眉，看向東方衍，“你還沒說？”

東方衍無奈道：“冥君還未下旨，怎好胡亂說出去？”

“你意已決，既鋪好後路，冥君自然不會拒絕你。”崔玨說罷，頗為悵然地長嘆一聲，然後揮袖收回筆，將桌上的箋紙遞給了東方衍。

東方衍將紙收入袖中，道：“多謝。”

“你不再確認一遍？”崔玨問道。

東方衍淡淡一笑，道：“不必了。”

崔玨嘴角揚了揚，總算融了面上的寒冰，他坐直了身子，看向我，道：“怎麽不上來坐？”

我輕咳一聲，暗道以方才的情境，我可不敢貿然在陰律司崔判面前放肆，不過現在自然是不用擔心了，我便道了聲謝，提著裙子坐到一邊。

崔玨又問東方衍：“你可教她如何做城主了？”

東方衍道：“尚未，待她了卻執念回來，再說不遲。”

崔玨不置可否，又問我：“你可願去做這不夜城城主？”

其實到目前為止，我心中都頗為茫然，按理說，不夜城主地位與崔判相當，如此大的餡餅如何就落在了我頭上？且我在人間時，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內宅女子，讓我去做什麽城主，我心裏深覺怵得慌。不過崔玨既然來問我，我便問道：“為何要讓我去做？冥界有資歷擔此職位的人……鬼，應當是不少的罷。”

“唔。”崔玨向東方衍擡了擡下巴，問我，“你覺得我倆可有什麽區別？”

我看了看他，又看了看東方衍，小心地問道：“生前朝代不同？”

“……”崔玨輕咳一聲，“倒也沒錯。”

我知道自己答錯了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鬢角。

“他是鬼神，我是鬼仙。” 東方衍向我解釋道，“鬼仙與尋常仙人的區別只在於沒有肉身，而僅將靈魂與元神合為一體，是為本體。所有天神的本體俱在神界，鬼神則沒有本體，天神若離開神界，就與鬼神一般，只有法身、化身和□□，天神大多會用自己的本體作為化身外貌，鬼神則多以生前樣貌來幻化身形，如現在坐在你面前的便是崔兄化身，與他生前容貌一致，陰律司外面的雕像是崔兄的法身，你在不夜城見到的無常鬼，則是黑白無常的□□。法身和化身俱是本神意志，□□一般都有自己的想法，不過會受到本神控制而已。”

我明白過來：“就像中元節時，在不夜城外所見的是冥君法身，而在冥君殿裏所見，則是他們的化身！”

東方衍點頭：“不錯。”

崔玨繼續道：“整個冥界，只有不夜城主由鬼仙擔任，其他俱為神職。而死後成仙的人少之又少，這些年來，也就只有你最合適了。”

“啊……”我恍然，“原來如此。”

崔玨笑了笑，道：“我看你如今什麽也不知道，東方兄輪回之前，可以在冥界多逗留幾日了。”

這位崔判當真是句句驚我，我忙問東方衍：“你要去轉世？”

東方衍無奈地看向崔玨，崔玨不以為意地笑著：“既成定局，何必隱瞞？”

“她如今已然是疲於奔命，我又何必給她多添煩憂？”

崔玨“哦”了一聲，向我道：“我倒忘了，你還帶著身為凡人的諸多羈絆，不過也不重要了，你以後會漸漸看淡這一切的。”

我暗想，所謂的“看淡”，莫非就是東方衍初見我時，視一切如城磚的心境？

崔玨又笑了笑，道：“你二人既然能傾蓋如故，我以後也不愁無人陪我飲茶了——東方兄，你便安心去罷，百年之後，等你歸來。”

東方衍釋懷一笑，道：“定不爽約。”

離開陰律司時，我回頭看去，感覺崔玨的法身似乎動了動，目光流轉，目送我們而去。

這次船行了很久，我站的累了，在船尾抱膝而坐，想到從入冥界以來，東方衍一直對我頗為照顧，雖然有些時候是因為他的職責所在，但總歸是因為他是朗朗君子，所以看顧我至今。

原來我以為他放棄做金仙，大不了還是回去做如今的不夜城主，可是他竟然要去輪回了麽？崔玨說短短百年，我過了十七年的人生，尚且覺得時光走得並不算快，百年時間又怎麽會短呢？

我思緒紛擾，東方衍或許也在心念千轉，一直到靠岸時，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。

船停在一處大道下，我們上岸之後，沿著大道邊緣走，我正待要問是否要一直這樣走下去，東方衍倒率先停了下來，回頭看著我，問道：“你心中似有不解？”

“啊……”我有些猶豫，雖他認可我們之間有“傾蓋如故”的情誼，但事涉他人私隱，若是執意去問，會不會讓別人覺得受到了侵犯。

“方才在船上，你一直在看我，想來是糾結了一路。”東方衍溫和道，“你且問問，若我不願說，會直言拒絕的。”

我以為他背對著我，應當不會註意到，沒想到他竟然都察覺到了，既如此，我便問道：“東方先生為何要去轉世？”

對於我的問題，東方衍絲毫不覺得意外，他從袖中取出崔玨交給他的箋紙遞給我，我展開一看，發現上面列了好些陰律條目，若只看條目，我確實不明白到底指代的是什麽，便接著往下看，在最後一行看到“陰雷池”三字，其上隱隱有符篆流動，似乎蘊藏著巨大的法力。

“我聽過‘不敢越雷池一步’，是這個雷池麽？”我指著這三個字，“陰雷池又是何意？”

“雷池是我身死之後，人間新出的陣法，原本是用作禁錮惡鬼，因此又稱作‘鎖鬼陣’，崔玨來到冥界之後，將整個陣法由陽改陰，禁錮變作保護，可護佑魂魄不受損傷。”

“哇！”我驚嘆，“竟然如此厲害！崔判真是神人也！”

東方衍輕咳一聲，點了點頭。

我靈機一動，繼續道：“我明白了，東方先生想用這個陣法保護林娘子——可是這樣會不會違背陰律啊？”

東方衍指著上面的陰律條目，道：“約莫要違背九條。”

我楞住：“這……”

東方衍道：“所以我要去人間輪回三世，積攢功德，待功德圓滿之時，再重回地府。”

我心有所感，問出一直以來的疑問：“東方先生，你心悅林娘子麽？”

東方衍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。

“那是虧欠麽？”

東方衍想了想，道：“她所做的一切，與我脫不了幹系，此番事了，我與她才真正再無瓜葛。”

我了然地點了點頭，道：“就像我和韓弦端，我不喜歡他，也自認不欠他，可是卻無法真的不管他。”

東方衍一楞：“你也要用這個陣法？”

我搖頭：“不，我還有更加牽掛的人，不會為了韓弦端而丟下他們。”

東方衍臉色松弛下來：“那就好。”

我心中疑惑已解，東方衍便不再讓我走路，而是一揮袖，面前大道上便出現了一輛紙糊的馬車，前面的馬五彩繽紛，看著也甚是虛假，我瞪大眼睛：“我們要坐這個嗎？”

“放心罷，雖是紙糊之物，但十分結實。”東方衍說罷，率先跳上馬車，然後向我伸出手。

我見他跳上去時，馬車紋絲不動，暗道果真十分結實，人間的馬車也趕不上這般，我便由他拉著上去，紙馬待我們坐定後，也不用揮鞭，風馳電掣般地便沖了出去。

冥界的天總是昏黃昏黃的，我估算不出到底行了多久，只感覺一直是在走下坡，漸漸地，昏黃消散，天空變成了藍黑色，路兩旁燈盤裏燒著鬼火，陰森森地照著前路。我仰頭看著天空，不禁問道：“這不會是地獄罷？”

傳說地獄是在海底，可不就是這般顏色？

東方衍道：“不錯。”

話音剛落，前面出現一塊巨大的水鏡，我還未仔細看，馬車便飛快地繞了過去，東方衍解釋道：“那是孽鏡。”

孽鏡之後是百丈高的高臺，我指著問道：“那是不是望鄉臺？”

東方衍應聲道是。

馬車又往前行了片刻，一座巨大的牌樓出現在面前，上書“地獄”二字，過了牌樓便是數十條小道，馬車往中間那條路直沖過去，又行了不知多久，馬車終於慢慢停了下來，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座巍峨的宮殿，牌匾上書“糾倫宮”。

大門兩邊分別立著兩位牛頭馬面鬼，他們四雙眼睛齊齊看過來，讓我在走階梯的時候不禁有些緊張，轉而想到我今日來是為證鬼而不是鬼犯，便又放松了些。

牛頭馬面鬼沖東方衍行禮：“東方城主。”而後看向我，齊齊頓住，似乎在猶豫該說什麽，我忙沖他們拱拱手，跟著東方衍進了門。

門內正對著的便是一座大殿，大殿與宮門之間隔著廣闊的中庭，而在大殿兩旁還有幾座偏殿，再往兩旁看去，則是廊廡和旁房，整個行制看起來，倒和人間的宮觀有些相似。

大殿上書“閻羅殿”三字。

我小聲和東方衍說道：“我在人間聽說閻羅王是隋朝韓擒虎？”

東方衍難得面露疑惑：“嗯？”

我又道：“可是還有個說法，小時候婆婆和我說，閻羅王如今是本朝包待制，那原先的韓擒虎呢？升職了麽？”

東方衍：“……”

我好奇地看著他。

東方衍輕咳一聲，道：“我不知閻羅王是否在人間曾有這兩個化身，不過據我所知，閻羅王是度仙上聖天尊所化，不是凡人死後成神。”

我忙捂嘴點頭。

東方衍淡淡一笑，道：“先隨我進殿罷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備註備註：

包待制即包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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